12 Oct 2018

南雄驻场记——富顺楼的故事(上)

 

从南雄回到东莞后,我近距离看到台词男孩,是在电梯里,那是我回来的第十天,而看到他的时候,我总以为我回来很久了,因为他穿着一身黑色,脚底也同样踩着黑色靴子,整个人因为他的那件带着尾巴的长款薄外套显得颇引人关注,跟乡下那副模样已然是不同的了。

 

我记得在乡下的时候,他早上早早起来开车送我们去办公室,晴天的时候带着草帽拿着图纸跑现场,带着一身暑气回来;要是雨天,则带着一身的泥回来。回来后伏案改图,常常工作到晚上十一二点了,才披星戴月地回住所休息。他本来就瘦,脸上又晒得黝黑,穿着也无暇顾及,整个人就充满了乡土气息。我得说,可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。所有驻扎在南雄的设计师都同样“入乡随俗”。

 

下班回到住所还好,那里的夜空偶尔能看到星星点点,停车场上小黄狗趴在地上做着不知什么样的梦,屋旁的银杏叶子似乎比昨天又长开了一些,一楼和二楼的灯亮着,男孩子们该洗完澡躺在床上打一局游戏了,我蹭蹭蹭地蹦跶上三楼,拉开窗户,伸手进去打开门,推门开灯,这时还能听见台词男孩踏着厚重的靴子发出来的脚步声,他说:“我回来了”。

 

回到住所,极其疲惫,又感到极其幸运,卧室里躺着舒适的床,水龙头里流出股股热水,房门之外还传来声响,一墙之隔的人或是在唱歌嚎叫,或是在讲电话撒娇,或是打开着电视胡乱播着什么节目。这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,不过,我还是想跟大家讲讲这栋房子里发生的故事。

 

在乡村的那段时期,我们的住的酒店叫富贵山庄,住的那栋楼叫做“富顺楼”,是酒店的其中一个独栋,其实它就跟普通的民居差不多,每层楼有一个客厅,有几个人的房间,有公共的卫生间。我们住在里面,自然也不像是旅客,倒像是家里住了哥哥姐姐,只是有的哥哥姐姐会比较喜欢打开门,有的哥哥姐姐则比较宅。这栋楼里共有9个房间,一楼2间,二楼2间,三楼3间,四楼2间。

 

驻场的人远远不止有9个人,住满富顺楼之后,其他人会住去酒店的标间。有很多人来了又走了,因此每个房间似乎都招待过不同的人,但有几个人是待得比较长久的,因此你可以说那一个人住在富顺楼的哪一层楼哪一个房间。富贵山庄虽然住着都是如我们这般最普通的劳动人民,但也是像布达佩斯大饭店那样,会发生一些好玩的事情。

 

每天早上八点零五分跑下一楼,拉开一楼窗户,再掀开窗帘,一定是刚好能够看到一楼的男孩子在浴室对着镜子抹发胶的。这个一楼的“楼主”,你可以叫他“发胶男孩”。

 

我每天早上都要这样跟他打招呼,刚开始的时候,他还会被我吓一跳,然后一边骂我一边继续对着镜子抹发胶。后来,只要一听到拉窗户的声音,不用看就知道是我在外面了。这位男孩子是很注重形象的,虽然每天身边也没什么女孩子,因为每天坐着画图人也发胖了,经常走村子脸也黑了几度,但发型一定是不能乱的。

 

我想他已经也习惯了每天早上我在窗户外喊他:“快点走啦”,但是他还是会日复一日地朝我喊同样的几句话,比如,我拉开窗户站在窗外的时候,左耳朵刚飘出去一句:“信不信我敲爆你的头”,右耳朵就会飘进来一句:“走你个头啊,你看看现在才几点”。他骂我的话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句,我想他有时间的时候可以研究一下怎么骂人,比起说其它温柔的话会比较有新意。

 

大概是去重庆读了4年书的缘故,他比较擅长说一些像重庆火锅那样让人上火的话。比如有一天,我一打开一楼的窗户,他就说:“你今天发什么神经,为什么化了妆?” 以我那乐观的自以为,他的意思大概是觉得我比平时漂亮了一些,但是他能说出来的,似乎就只有“你今天发什么神经”。还有一次,晚上快11点了,他路过瞄了一眼我正在做的事情,问我为什么是我在做这些,我说我帮同事做一些事,他很不解地问我是不是有病,巴拉巴拉说了一通,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我做好自己的事,不要总是多管闲事之类的。你可以想象一下他当时是多么正气凛然,再以我那过于乐观的自以为来想,他大概是想说太晚了先回去之类的,但是他顺口就说出一句“你是不是有病啊”。

 

发胶男孩是宅男,最喜欢的事大概是玩游戏了。有一天晚上,我11点多下班回到住所,刚下车,就看见他从停车场的某个地方窜出来,原来那几天富顺楼的网络出问题了,他专门跑到酒店正楼蹲着下载游戏。我看他穿着淡黄色的睡衣,穿着短裤,踢着拖鞋,拿着手机,一脸不正经的笑,活生生一个烂仔向我走来。我问他这么晚了蹲在那里做什么,他说刚蹭了WIFI下载完了一个游戏,然后就嘿嘿嘿地笑着回房玩游戏了。有一天我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,大部分人都会说“你这件裙子很好看噢”,他一见到就说“哇这很像我昨天听的书《恐怖小说红衣少年》……”,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喜欢听书的。

发型开始有一点乱了的发胶男孩(右)

不知道是不是大多数搞艺术的男孩子都吸烟,这位发胶男孩也是一个烟民,每天必定会坐在办公室外的沙发上吸几次烟,有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,也会想象一下男孩子吸烟时是怎么一种心情,大概也不像是我想象中的吸烟解愁的模样,他可能只是解疲,或者只是解瘾,或者只是解闷。每当我问他烟有这么好吸的吗,他就会反问我酒有那么好喝的吗?徒劳无计。现在回想起来,其实我也染上了不能好好说话的习惯,我描述了这么多,也只是想说,这个男孩子,虽然又黑又胖又宅又烂仔脾气又倔房间又乱,但摸着良心说,他工作靠谱,他心地善良,他……

 

二楼长住着另一个男孩子,你可以管他叫“妇联男孩”,因为这个男孩子嘴巴实在太甜,招村里的阿姨奶奶喜欢。我在二楼住过一段时间,不过和这位邻居的交往并不多,他实在喜欢吸烟和打游戏的厉害,而我则要躲着烟味,对游戏也一窍不通。有时候他出门的时候会喊一句“我走了噢”,晚上回来也会喊一句“我回来了”,我在房里有时候回一句,有时候则没有回答。两人工作之余的交往仅此而已。

 

认识妇联男孩的人,大概都见识过他撒娇的功力。有一次大概是在搬什么东西,他要帮我搬,我坚持要自己来,他只好作罢,笑我:“你一点都不可爱,都不会撒娇的”。这位男孩子深谙撒娇在人际交往中的作用,并且运用得炉火纯青,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这位男孩子是不是吃蜜糖长大的。话说午餐的肉不够吃——“阿姨,可以多买些肉嘛,吃不饱噢”(眨眼);马工今天穿了新裙子了——“马工,新裙子不错呦,很漂亮噢”(眨眼);受到帮助——“谢谢你宝贝,‘木’啊”(眨眼);问了他一个问题——“哎呦,小笨蛋噢”(眨眼)…就这样每天热情洋溢的男孩子,阿姨奶奶怎么会有不喜欢的。也许是受到这个男孩子的熏陶,男孩子的名字都变成了“腾腾”、“坤坤”、“方方”、“罗宝宝”,不想称对方名字的时候,就以“宝贝”互称,可怜了像我这般抗撩能力低下的人类。

这位男孩子也是资深的烟民,吸烟的人总给我一种神秘感,所以我会想,这位男孩子是不是除了阳光热情嘴甜之外,还有别的样子,比如他带上耳机认真工作的时候,你很难想象这会是一个能言会道的男孩子。只可惜,即使住在同一楼层,关起门来,我对一墙之隔的人的了解并不会比其他任何人的多。我能描述出来的,也就只有他那热情洋溢的那声“宝贝”、甜笑蜜语下露出的虎牙,以及试图散发魅力频繁发出的十万伏特眨眼。

小朋友和老奶奶都钟意的妇联男孩

我收养了一只流浪狗,为了照顾它,我从二楼搬到三楼,与三楼的两位房客一起照顾它。在这样自己勉强养活自己的时候,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去养一只狗,但当真有一只流浪狗闯进我的生活的时候,我还是选择去照顾它。没日没夜的工作让我身心俱惫,而照顾一只狗,让我花费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,但同时又好像从中得到了什么。

 

狗狗大概是流浪惯了,常常自己溜出去不知道回来,需要我去找它。有时候会在马路对面的餐馆找到它,有时候顺着打牌人提供的线索去到很远很远的居民楼里找到它,有时候是大半夜在楼下的停车场找到它。当下了班回到住所也不见它回来的时候,你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找它,你只能拿着手电筒胡乱地走在路上,胡乱地看,胡乱地喊。好几次都能找到狗狗,这该是一种运气,只是这运气大概总有花光的一天。

 

每天工作回来已经很晚了,而我又不好把它带去办公室,曾经买了狗绳束缚着它,每每晚上回到住所看到它不开心的模样,我也气馁了。我不忍心一直关着它,于是就开始佛系养狗,每天离开之前,在碗里满上狗粮和水,也每天给自己做好了一个也许晚上回来之后,它就不在了的,这种心理准备。

 

关于怎样照顾这只狗也是考虑了很久,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想给它自由。于是有一天早上,我牵着它遛了一圈,喂了它吃了狗粮,就解开了狗绳。所谓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开心,做狗应该也是这样的。我只是给了它一把狗粮,不应该因此剥夺它的自由。我把它紧紧牵在手里,大概也是想它陪伴我,当初的这种照顾之举并不单纯。

 

既然关着它,它不开心,我也会不开心,想了想还是放开绳子,在门口留着一碗狗粮就好了。后来果真是晚上加班回来后,总是要出去寻它的。而最后一次,则终究再也没有找到了。它离开后的前几天,每每回到住所,我还总有一种念想,它回来过,但看看狗盆里满满的狗粮,就打消了这种念想。直到它离开后的30天,我终于知道,桃花终究是负心去流浪了。那天晚上我把狗粮送给了项目部楼下的一只狼狗,它还朝我狂吠了一通,我想起桃花这只傻狗都很少吠叫的,它总是一副可爱模样,无辜又无害。

向往外面世界的桃花

桃花走后,下班回到富顺楼,我一时不大适应,常常无言。还好三楼的邻居都是热心之人,愿意一同在客厅说说话,或着相约着在房里看电影。也正是那个时候开始,我渐渐从桃花出走这件事情上平复下来,真正开始去关注一同住在三楼的人。

 

关于富顺楼三楼这几位房客,我有很多故事要讲。只是我们要留到下一期再说了,未完待续......